孔子的答覆,我们看,『桓公九合诸侯,不以兵车,管仲之力也。如其仁、如其仁!』他说,齐桓公后来在管仲的辅佐下成为了诸侯盟主,九合诸侯,而且还不以兵车,就是不用武力,当时称为「衣裳之会」,不是用武力来称霸。这个非常受孔子的讚歎,天下当时得到了安定,这个是管仲之力也,管仲帮助齐桓公的结果。如果没有管仲,不可能有当时的盛况,老百姓得到安宁。春秋时期我们知道,可以说是常常打仗,都是为了私心,为了自己个人企图,所以「春秋无义战」,都是打来打去,受苦的是老百姓。所以孔子非常不赞同用武力,而希望推广德行、推广礼乐之治,使天下安宁。结果,管仲当时帮助齐桓公做到了。因此夫子讲「如其仁、如其仁!」就是说管仲亦如召忽之仁,跟召忽一样的仁,也不亚于召忽,还说了两遍如其仁,所以孔子心目中,管仲也是一位仁者。可见得孔子的心量很大,他思考的不是为了一国,不是为了一主,而是为一天下,天下就是我们现在讲的世界。仁,什麽意思?仁者爱人,「凡是人,皆须爱,天同覆,地同载」,没有说齐国人我才爱,鲁国人就不爱,如果有这个分别执着,不仁。所以孔子起心动念想着天下万民。管仲、召忽两人有不同的示现,召忽示现一个忠义之士,所以能为自己的主上、自己的主人而殉节,这是勇。管仲能够忍着不死,他发现公子小白做了齐桓公,这个人的心量很大,很有贤君的素质,所以管仲看到这个,可以帮助他。帮助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图自己的名利,而是为了施仁爱于天下。所以夫子讚他如其仁,从这看,管仲心裡真正为了人民,为天下苍生。
我们再看蕅益大师的注解说,「不以兵车,故如其仁,乃救刀兵劫之真心实话」。这就点出来了,仁者爱人,慈悲。管仲辅佐齐桓公,确实能够不以兵车而九合诸侯,使天下安定、人民得利益,因此夫子讚如其仁。所以管仲想的不是自己的名节了,可能他自己会遭天下人唾骂,你看连子路对他都不理解,子路这样的水平还觉得管仲不如召忽那麽仁。所以我相信有不少的人在当时会认为管仲不仁。管仲没把个人名节看得很重,而是将天下万民的福祉摆在首位,没有自己,只是心存天下,这个是仁人。天下如果没有他,就不能实现安定和谐,所以他有这个义务要出来,哪怕是冒着别人的讥嫌也义无反顾。孔子讚歎他,孔子的境界当然绝不亚于管仲,他也是心存天下,把自己个人名节放下。为个人名节还是自私自利,还有私心,就不能天下为公,就不能称为仁人。所以你看孔子,当时也周游列国,到每个国家,都希望帮助那个国家推行礼乐之治,实现大同的世界,让天下和谐,这个也是如其仁。当时,我们看到孔子评价管仲「不以兵车」四个字,就足见他心目中多麽希望和平,知道战争对人民的伤害太大了。他念念为了救世救民,所以这是「乃救刀兵劫之真心实话」,刀兵劫是战争。所以孔老夫子从评价管仲的话当中已经流露出他自己的真心实话,救民于水火之中。只要让人民能够安定、能够有和平,个人名节又算什麽?自己个人的小忠小义又算什麽?这个道理我们要仔细去参。下来我们再看第十七章:
【子贡曰。管仲非仁者与。桓公杀公子纠。不能死。又相之。子曰。管仲相桓公。霸诸侯。一匡天下。民到于今受其赐。微管仲。吾其被髮左衽矣。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。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。】
这一段话,夫子也是给子贡把管仲做一个评价,评价得更清楚了。上一章对子路讲的,意思已经讲到了,这一章对子贡,把它讲得更清楚了。子贡跟子路有同样的疑问,都觉得管仲是不是不能称为仁者?所以『子贡曰:管仲非仁者与』,他能算得仁吗?这都是眼光还短浅,没有看到大局,而且也没体会到管仲的存心,因此见地就不高。夫子的见地比他们高,圣人比贤人当然要高一等,子贡、子路是贤人,孔子是圣人。圣人确实心地宽广,心量广大、见地高,所以他的行持往往跟凡人不一样。凡人有时候会误解圣人,圣人怎麽会这样做?连凡人,一般有道德的都不会这样做,为什麽你圣人还这麽做?
譬如说,孔子有一次到了卫国,发现卫国边境上有一个臣子正在谋划起兵谋反。孔子知道了,想要回去禀告卫国的国君卫灵公。当时,这个臣子当然就不能让孔子走,回去,叛变的计画就穿了,计谋就不成,自己还会被灭族的。所以就带兵把孔子围起来,不让孔子走,要孔子对天发誓,除非你发誓不回去见卫国国君,才会让你走。孔子当时就向天发誓,说我不回去见卫国国君。臣子一看孔子这样发誓,没问题了,孔子是圣人,大家都知道他很有德行,凡出言,必信为先。他这样发誓,放心了,于是就撤兵。等他们撤走之后,孔子带着弟子们又要去见卫国国君。当时子路就问了,「这怎麽行?你不是已经发了誓,你现在食言,岂不是为天下人耻笑?」孔子当时就对他们说,「在被威逼的时候发的誓言可以不算。而且这个事情,我们要想到卫国的国民,如果这场叛乱成功,那百姓等于是遭涂炭。为了国家的安定,我个人的名节不算什麽」。所以毅然回去禀告国君,结果就平息了这场叛乱。孔子这种圣人的举动就不是用一般常人所想的道德仁义来衡量,非常的时期就会有非常的举措,而其存心没有别的,都是为了天下苍生,没有为自己的念头,把自己整个捨去了,连身命、连名节都可以捨。古人把名节看得比身命还重,所以你看召忽能够为他自己的主人公子纠去殉节,这也很难得,是一位义士。但是管仲把天下苍生看得比自己名节还重,这个境界就不是召忽可以比的了。孔子讚歎他,讚歎管仲其仁人志士,真是仁人!
所以子贡在这裡问的问题跟子路是一样的,他认为管仲非仁者。『桓公杀公子纠,不能死,又相之』,就是刚才我们讲的,齐桓公把公子纠杀了,杀了以后,召忽就为他殉节了。管仲被齐桓公抓起来之后,就投降齐桓公。齐桓公礼贤下士,任命管仲做齐相,管仲也就死心塌地来报桓公知遇之恩,做桓公的辅相。所以子贡在这问,这还算仁人吗?不是听说过一女不事二夫,所谓忠臣不事二主吗?实际上这种见解,我们再看圣人是怎麽样来应对。
『子曰:管仲相桓公,霸诸侯,一匡天下,民到于今受其赐』。管仲,孔子讲管仲辅佐齐桓公,做齐桓公的辅相,建立了很大的功勳。这个功勳是什麽?第一,使桓公称霸于诸侯,成为了当时春秋诸侯的盟主,并且率领诸侯尊重周天子,这种举措非常符合礼,孔子非常讚赏。当时孔子也是致力于做这项工作,希望能够帮助一个国家,当时都是诸侯小国,谁要能用他,他能把这个国家兴盛起来,也能够做盟主,帮助周朝恢复这种礼的制度,尊重天子。当时各国不尊重天子,就是乱了,乱世。所以一匡天下,齐桓公使天下都正了,匡是正的意思,就是使天下和谐了,不受夷狄的入侵(当时也有少数民族,常常就打进来)。因为周朝当时很乱,列国各为自己利益,夷狄也常常乘虚而入来骚扰,各国也常常打仗,所以民不聊生。结果齐桓公称霸诸侯之后,天下就能安定,所以人民百姓得幸福。民到于今受其赐,一直到今天,就是孔子说话的那时候,还受到管仲的恩赐,这个恩赐就是安定和谐。所以孔子在这裡是讚歎管仲。
底下又说,『微管仲』,微当无字讲,就是没有管仲的话,『吾其被髮左衽矣』。被髮左衽,衽是衣襟,左衽就是向左来扣衣服,这个是夷狄的做法,当时边疆少数民族的做法;被髮也是,头髮披着、散开,他没有把它结成髻子,没有整好。这都属于没有礼、没有文化的野蛮人那种做法。当时中原地带,周朝那是礼乐之邦,虽然是到了东周春秋时期,必定还有这些礼乐的形式在。所以孔子说,如果没有管仲辅佐齐桓公一匡天下,使百姓能够得到安定和谐的生活,使礼乐能够复兴,可能我们周朝早已经被夷狄佔领,我们可能都变成被髮左衽的夷狄,自己都变成没有礼乐的人了。所以底下讲,『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』。这是讲管仲,岂能像匹夫匹妇,就是那些普通人,匹夫匹妇是凡人,怎麽能像这些凡人一样所谓的坚守一种信用?坚守这种信用就是『自经于沟渎』。沟渎,就是埋死人挖下去的这块空地,沟渎、沟渠,这麽一个地方。这就是说他自缢了,自经就是自缢、自杀,像召忽一样死了,葬身于沟渎,没有任何功绩留下来,『而莫之知也』,就没人知道他。所以管仲的大功、功绩在于他可以不死,而能够辅佐齐桓公,使天下安定、使礼乐复兴、使人伦道德得以维持、使中华文化得以延续,而不会沦为那没有礼义、不讲道德的夷狄手上,成为他们的奴隶,所以天下万民受其赐。就是这种功业就可以评定管仲是一位仁人。
所以孔子是以大功立论,着眼大、高,他不是看小恩小惠或者小忠小义。他看你是不是对天下万民有恩赐,是不是对文化道统能够维持。文化道统甚至比我们讲一个国家自己的繁荣安定更重要,为什麽?文化道统使天下长久的和谐安定,这个意义更深广。我们中华文化之所以一直流传到现在,确实历史上有很多这些仁人志士做出了他们的贡献。管仲做出贡献,孔子本人也做出贡献,而且贡献当然更大于管仲。本来孔子也想像管仲那样,来施展他的政治抱负,为天下、国家出一分力,但是没成功,没人用他。管仲找到齐桓公,他也算幸运,孔子想找齐桓公那样的君主都找不到,这是什麽?众生没有福报。所以,孔子只好被迫回到自己的家乡,着书立说、教育后代,教了三千弟子、七十二贤,留下这些垂训利益后世。结果我们看到他的贡献就远超过管仲,管仲的贡献到现在我们未必能感受得到,可是现在没有人不知道孔子。这个功绩确实远超于管仲的功劳。孔子的功劳就在于他的教学,他是教育家。人们谈到孔子,很少说他是政治家(管仲是政治家),只是说孔子是教育家,可见得教育比政治更重要。实在讲,政治也离不开教育,没有教育,纯粹搞政治,那搞不成功。《礼记.学记》上讲的,「建国君民,教学为先」,要办政治,首先是办教育。教什麽?教伦理、道德、因果,教人伦、教礼乐,教这些。像孔子,虽然没有在政治上施展什麽抱负,可是他在教育上的贡献远比历史上任何一位政治家贡献要大得多,甚至他的贡献超过了周公。周公是政治家,也是教育家,他辅佐武王、辅佐成王,他定礼乐。孔子是个集大成者,把夏、商、周三代的礼乐制度,以及古圣先贤的教化,进行了整合汇集,系统的整理。结果他述而不作,反而他名气也远超过周公。夫子在这裡回答子贡的疑问,也是给我们立下了一个如何来论人论事的依据。怎麽看人,怎麽评论一个人的功绩,我们讲盖棺论定,怎麽论,着眼点在哪?这个着眼点就是看他对天下万民有什麽样的贡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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