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公说,「伯夷、叔齐不念旧恶,即是不念旧怨之意」,就是他没有怨恨。「旧怨是既往之怨」,已经过去了,就不要再想,所谓「既往不咎」,不再追究,「予人以自新之路」。你能既往不咎,对自己,可以不受折磨。要把怨恨老记在心上,那是很折磨人的,真叫自寻烦恼。你不念旧怨,也能给人以自新的道路,他能改过。你常常念着他的怨,甚至挂到嘴上,老是批评人,那是把人推到牆角,他不能转身了,他没有改过自新的馀地。这对人对己都有损,何必要干这个傻事?「怨是用希者」,这裡有一个字要训诂,这是讲「用,以也」,所以「『是用』即『是以』之辞」,就是「怨是以希」这个意思。「夷齐不咎既往」,伯夷、叔齐不追究过去的那些旧怨。「旧怨者知之,亦不咎既往」,对方知道了,他知道你不计较那个旧怨,他也就不计较,你看就化解了。怨仇宜解不宜结,这个结怎麽解?要从我做起,我要解,我解了,对方自然就解了。所以「怨,是以希少」,怨是用希是这麽个讲法。「此义即如《邢疏》说」,这个意思跟邢昺注疏裡讲的,「故希为人所怨恨也」,这个意思是相通的。自己没有怨了,对方他也就不怨了。
我们来看蕅益大师的注解,「周季侯曰:旧字,如飞影驰轮,倏焉过去之谓」。蕅益大师引周季侯先贤的话,旧怨的旧字,旧恶的旧,「旧」已经是过去,过去的如「飞影驰轮」。这比喻什麽?非常快,像小鸟飞过,你看到地上有个影,这个影一去即逝;驰轮,这车轮走得很快,很快就飞驰而去。「倏焉过去」,倏焉是比喻很快速,就过了。确确实实,我们想过去,像昨天,倏焉过去了;去年,也是倏焉过去了;十年前,我们可能还记忆犹新,也是倏焉过去了;甚至三十年前(我有资格讲这个话),三十年前也是倏焉过去了。三十年前的事情我还记着,就好像昨日的梦一样,过去了。过去了,再也找不回来,那你为何还把那个怨恨的印象留在心裡,自己折磨自己?这不就是「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」吗?自己自寻烦恼。过去的已经再也不能回来,就让它过去,心裡就放下,把那个念过去的心都放下,过去心不可得。过去心不可得,未来的心也不可得,只有当下这一念。你当下这一念,你就安住于当下就好了,这没有烦恼。把过去的那种印象、那种阴影,长存在自己心裡,折磨你现在自己的心,这何苦来?
底下又引「方外史曰」,方外史也是蕅益大师同时代人,明朝,他比蕅益大师早一点,万曆年间,叫方建元,也是位大儒,而且是一位着名的製墨家,製作墨的。他讲,「如明镜照物,妍媸皆现,而不留陈影。此与不迁怒,同一工夫」,这讲得深。他引方外史,蕅益大师引方外史的话,也就是蕅益大师跟这个是同一见解,看来方外史也是个高人。他讲,我们的心如明镜照物,古人讲「用心如镜」。你看,镜子照物体,物体来的时候照得清清楚楚,原模原样的把它照出来,一点也没有扭曲,很清楚。「妍媸皆现」,这是讲,譬如很艳丽的花,或者是人很美丽的,也照出来,人事物好的叫妍;媸是丑陋的意思,照的那个人很丑陋,或者物体很难看,反正都照出来。镜子有没有分别执着,有没有说,「这个人这麽难看,我不照他;那个女孩子挺美的,我多照她一下」,有没有这样?没有。所谓汉来现汉、胡来现胡,汉人,东土中国人来照镜子,它就现中国人;胡人就表示外族人,他来,也现原模原样,一点没有分别执着,一点没有扭曲。照完之后,物体走了,镜子又是空白,裡头什麽都没有,「而不留陈影」,陈就是陈旧,陈影就是印象。它跟照相机不同,照相机你摁一个快门,「喀」就把那个影永远留在底片上。这是什麽?念旧恶了,老是忘不了、洗不掉。我们用心不要学那个照相机底片,不要;我们要学镜子,物体来了、事情来了,你就看得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该怎麽做就怎麽做,过去了就放下。他是好人,对我好,有恩德,我们要有报恩的心,将来遇到了,我们就报他恩,没遇到,我们也不必老是挂怀;有怨的人、恶人,来欺负我的,来伤害我的,我也不必挂在心上,过去了就放下,永远忘掉,这个功夫我们要去学。凡是想要入圣流,都得学这个用心如镜,这是断我们的分别执着。圣人之所以能成圣人,就是因为他放下分别执着;凡人之所以为凡人,就是他的妄念缠缚住,分别执着一大堆放不下,念的都是过去没用的东西、无聊的东西。
「此与不迁怒,同一工夫」,不迁怒是颜回的功夫。颜回之所以被孔子称为是好学,他能做到什麽?不迁怒、不贰过。这个怒是讲烦恼,人家对我有怨,我要不要烦恼?不要,当下就放下。这个迁字讲到究竟处,就是当下这一念,「对方伤害我」,我这第二念都不带怨恨,它仅是当下看得明明白白,知不知道他对方伤害我?知道,不知道叫愚痴。是知道,像镜子一样照得很清楚,可是绝不带这种印象到未来。未来包括什麽?下一秒钟也是未来。绝不把这个念头带到下一秒钟,更不要说带到明年、带一辈子了,绝对不能这麽做。不迁怒讲到究竟处,这个念头就在那止,不再往下走。这个功夫真的是入圣,所以,颜回能够做到,孔子盛讚颜回,有道理。我们继续看第二十四章。
【子曰。孰谓微生高直。或乞醯焉。乞诸其邻而与之。】
这一段孔子讲,『孰谓微生高直』,微生高是个人,这是讲谁说微生高是一个正直的人?这个「直」,底下有讲法的,我们等一下跟大家一起分享,先讲微生高其人。《雪公讲要》裡面,有讲到他的一个故事,说「微生高,鲁人,姓微生,名高」,他複姓微生。「《国策》、《庄子》、《汉书.古今人表》」,这裡面都有记载,这些都是历史上记载的。这些书当中,「微皆作尾」,所以也叫尾生。「高有直名」,微生高以他的耿直着名,人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很耿直的人。底下讲了他一个事,「如与女子约会于桥下」,可能他跟一个女孩子谈恋爱,跟这个女孩子约会于桥下。结果「女子未至,大雨,水至」,女孩子没来,大水来了,下大雨冲来了。结果微生高,「高守其信,抱桥柱不去,溺死」,这个人也了不得,守信。跟女孩子约会,女孩子没来,人家可能想,「下大雨了,他也不会来了」,就没去。没想到微生高来真的,看到女子不来,他也不走,抱着桥柱,大水就淹了,宁愿淹死都不走。所以「时人以为信既如是,直亦可知」,当时的人都对微生高挺讚歎的,以为他真正是守信的好榜样,以为信就应该是这样。这是一种误解,这个不是真信。「直,亦可知」,直比信来讲应该是更进一步,他是正直,大概也有人讲微生高这个人很正直,守信和正直是连成一体的,所以都很讚歎他。
当然,这种人也是很难得,该不该这样?当然不必,可是他也是做绝了。所以「孔子不以为然」,不认为他是个正直的人,就举了一个例子,说「举转乞醯而与或人之事」,醯就是醋。他举了一个事,就是有人来向他要一瓶醋,大概是邻居做饭的时候需要醋,就问他要,跟他乞请醋。『乞诸其邻而与之』,结果当时微生高自己家没醋,他就跟别人要了醋,跟其他邻居家要了醋转送给他,这等于是借花献佛。这是什麽?这个事情证明他不是一个正直的人,所以「证其非直」。「古注或谓微生乞诸其邻,冒为己物以与人,然孔子只说直,未说其他」,有的古注来了一个诠释,说微生这个人当时就向邻居家去乞求醋,要醋,「冒以己物」,说这个醋就是自己的,然后给向他要醋的人,等于是撒谎了,有古注是这种说法。
但是雪公认为这个没有根据,没有事实根据,只是先儒一个猜测。这裡讲,「然孔子只说直,未说其他」,孔子是就事论事,就说微生不属于直(他没有那种正直),他没有说其他,没有说他骗人。或许微生当时没有冒认自己的醋,只是转手借给人、送给别人,但是这裡面已经有一些不实在的味道。如果真正是你没有醋,为什麽不直截了当告诉对方,说「我没有醋」,就行了;你愿意帮他,可以帮他去别人那裡要醋。这个心,我们看孔子观察得很细腻,细微得,那个心裡头带着虚假的念头,都看出来。虽然他未必是冒认,说出这个醋是自己的,但是难免有这种念头。我们自己想一想,我们自己平日跟人交往,对自己的心念观察有没有这麽细緻?所以想要成就仁的境界,真要一丝不苟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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